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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几年,我一边造房子一边教书,身边总有几个
弟子追随。我对他们常说的有三句话:“在作为一个
建筑师之前,我首先是一个文人。”“不要先想什么
是重要的事情,而是先想什么是有情趣的事情,并身
体力行地去做。”“造房子,就是造一个小世界。”
几年下来,不知道他们听懂多少。
每年春,我都会带学生去苏州看园子。记得今年
(2006年)去之前和北京一位艺术家朋友通,他
问我:“那些园子你怕是都去过一百遍了,干吗还去
?不腻?”我回答,我愚钝,所以常去。在这个浮躁
喧嚣的年代,有些安静的事得有人去做,何况园林这
种东西。
造园,一向是非常传统中国文人的事。关于造园
,近两年我常从代画家倪瓒的《容膝斋图》(图一
)讲起。那是一张典型山水画,上段远涩一片寒林
;中段池水,倪氏总是留白的;近处几棵老树,树下
有亭,极简的四根柱子,很细,几乎没有什么重量,
顶为茅草。这也是典型的中国园林格局,若视画的边
界为围乾近处亭榭,居中为池,池前似石似树。但
我谈的不是这个,我谈态度。《容膝斋图》的意思,
就是如果人可以生活在如画界内的场景中,画家宁可
让房子小到只能放下自己的膝盖。如果说,造房子,
就是造一个小世界,那么我以为,这张画边界内的全
部东西,就是园林这种建筑学的全部内容,而不是像
西人的观点那样,造了房子,再配以所谓景观。换句
话说,建造一个世界,首先取决于人对这个世界的态
度。在那幅画中,人居的房子占的比例是不大的,在
中国传统文人的建筑学里,有比造房子*重要的事情
。
有意思的是,讲座对象不同,反应差异巨大。对
于国内学子讲,《容膝斋图》主要引起价值论的讨论
。这当然重要,房子不先作价值判断,工作方向就易
迷失。我也曾在美国大学里讲,讲座结束后那些美国
建筑教师就很激动,说他们**见到了一种和他们习
常理解的建筑学完全不同的一种建筑学。
面对世界的态度比掌握知识的多少*重要。这让
我又想起童寓先生。作为庚子赔款那一代的留学生,
童先生留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,游历欧洲,两式建
筑素养深厚。但留学归来,却有一大转折,全心投入
中国传统建筑史,特别是园林的研究与调查中。治学
方向的转变说明了思想与价值判断的大转变。刘敦祯
先生在童先生《江南园林志》一书序中写道:“对日
抗战前,童寓先生以工作余暇,遍访江南园林,目睹
旧迹凋零,与乎富商巨贾恣意兴作,虑传统艺术行有
澌灭之虞,发愤而为此书。”**读来,似乎是在写
**中国之现状。不继承自然是一种摧毁,以继承之
名无学养地恣意兴造破坏尤甚。
与后来众多研究园林者有别的是,童寓先生是真
有文人气质和意趣的。博览多闻、涉猎今古、治学严
谨、孜孜不倦固然让人敬仰,但我*记得住的是先生
的一段话:**的建筑师不堪胜任园林这一诗意的建
造,因为与情趣相比,建造技术要次要得多。
“情趣”,如此轻飘的一个词,却能造就真正的
文化差别。对中国文人而言,“情趣”因师法自然而
起,“自然”显现着比人间社会*高的价值。人要以
各种方式努力修习才可能接近“自然”的要求,并因
程度差别而分出“人格”。园林作为文人直接参与的
生活世界的建造,以某种哲学标准体现着中国人面对
世界的态度。而文人在这里起的作用,不仅是参与,
*在于批判。文征明为拙政园作的那一组图(图二)
,至今仍镌刻在园内长廊墙上,与拙政园的壮大宽阔
、屋宇错杂精致相比,文征明笔下的拙政园只是些朴
野的竹篱、茅舍,在我看来,就是对拙政园文雅的批
判。事实上,在中国园林的兴造史上,这种文士的批
判从来就没有中断过,正是这种批判,延续着这个传
统的健康。而童宵先生*让我敬重的,除了一生
做学问的努力与识悟,*在于其晚年面对一个浮躁喧
嚣的年代,毅然不再做建筑设计,这使他几乎代表了
近代中国建筑史的一个精神高度。我见过其晚年的一
张照片,在他南京小院中,先生身穿一件洗得破出洞
来的白色老头衫,双目圆睁,逼视着在看这张照片的
我。而我则见他站在一棵松下,如古代高士图中的高
士。中国近代建筑史上四个奠基的大师,梁思成、杨
廷宝、刘敦祯、童寓,童先生是**无任何官职,在
公共场合露面*少的一位,但他却可能是对我这样的
后学影响*深刻的一位,不仅因为学问,*在于其身
上那种中国传统文士的风骨和情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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